【读城】顺德觅食记 在春天与美食恋爱
2014年,广东顺德成为“世界美食之都”,入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全球创意城市网络。如果说这是她在国际舞台上以“美食”为标签的首次亮相,那么2016年至2019年间,米其林在国内公布的星级数量、餐厅数量对“粤菜”的偏爱,便使顺德美名名扬天下,无愧于“食在广州,厨出凤城”的百年招牌。一时回想起顺德的美食,我这老饕便心急火燎地拿出手机划航班、划酒店、划绿码,像极了情窦初开的少年,不顾一切,跨越山海奔赴一场爱恋。
味蕾的冲动
南国的春天,阳光热烈,空气照样湿答答的,跟登徒浪子说的那些甩也甩不掉的情话一样让人恼火。更不必说偌大的顺德十镇,彼此至少间隔30公里,对一个无车的外乡人来说,这种踏破铁鞋也要亲赴的决心,有一种可嘉的勇气。
到了酒店行李一放,就拿起攻略,翻看门店的电话、确认营业时间。但凡上了车,我都会用蹩脚的广东话跟司机师傅套上一套,哪里人啊?一旦能对上大良、九江、容桂的蛛丝马迹,当即换了嘴脸,展开普通话攻势,恨不得扒开他们的嘴来,挖出他们童年的古早味道。司机见我要去永信,便说永信双皮奶只能吃大良美食街最里头那家,只因为其他地方没有这个味道;说老板的母亲创办的仁信就在隔壁,两店之间关系微妙;还说,曾有人结婚,午宴到晚上的仪式中间只剩两小时,也要和一帮人驱车几十公里赶来,扫荡一空店里的“原只椰子炖双皮奶”。仿佛“双皮奶”承载了“绣球”般的符号意义。
从那些味道之外的八卦信息,你会发现,如果顺德是庙,那些老店的传人就是庙里的菩萨,他们,和那些追随他们的香火食客的传说,特别“开胃”。司机师傅的“口述顺德”远比“舌尖上”的精彩。也许是因为我这种平日里吃多了快餐的人,喜欢就着这些老故事下饭。
永信双皮奶,位于网约车都不愿意开进的步行街最里面。从广式甜品店的装修模版复制粘贴过来的小玻璃圆桌和吊扇,下午三点也宾客盈门。我一眼扫过冰柜,点了被码得整整齐齐地、传说中被那些血气方刚的少年“洗劫”过的“原只椰子炖双皮奶”。上桌,原只椰子冒着的白色凉气被吊扇的风力快速扫开,双皮奶表皮那一层炖烂的奶皮比普通双皮奶再厚上三五厘米;一勺下去,嗦溜入嘴,却带着稍稍绵密的嚼劲,椰肉的丝丝清甜与牛乳的浓郁奶香,顺着鼻腔沁入大脑。那种美妙,是鼓足勇气表白后换来的一个点头微笑,是小别后终于牵起的纤纤玉手,是洞房里掀开的红盖头。吃过之后,便可说:“天下再无双皮奶。”
细水长流的相守
顺德所处的珠江三角洲,6000年前还是几个岛屿和沙洲,经由西江、北江、东江挟裹大量泥沙沉积,最终成陆。宋代以后,大量中原人口南迁、催生出大规模的围海造田运动,使得珠江三角洲的海岸线不断南移,而顺德就处在扩容最大的西江河口上。
“围海造田”逼得靠海为生的疍农落草为寇,成为明朝广州起义军领袖黄萧养造反的主力。此次造反被平定后,当地原有的经济形态发生巨大改变,农耕取代渔业成为支柱产业。但顺德地势低洼,加之近海,一到雨季便洪涝频繁。于是人们把部分田地挖成水塘,养殖鱼类;将挖出的泥土覆盖在水塘四周,类似堤坝挡水,又可以种植农作物。
这种“基塘”模式里,桑基鱼塘最为有名。桑叶养蚕,蚕沙、蚕蛹喂鱼,鱼粪、塘泥肥桑,物尽其用。“物尽其用”,也是顺德厨师追求的信条。比如桑拿皖鱼,一鱼两吃。桑拿鱼骨,与豆豉蒸到酥烂;桑拿鱼肉,一根刺不留,以药材、食油简单腌渍,与丝瓜同蒸。入口方知顺德菜的好,不是立马让人缴械投降的“重口味”,而是春雨“润物细无声”,始于真心,不争不抢,直待彼此情投意合。
顺德菜为什么好?好在这份细水长流的匠心。《顺德地方社会与集体空间》描述过当地的祠堂祭祀活动,“农历三月十五日为医灵大帝宝诞,一般三日庆宴……小规模有100至200多围台吃饭,全部估计超5000围台。”围餐由厨师现场炮制,食客们进食的节奏、菜品的偏好直接呈现在厨师眼里,哪些可以日久弥香,哪些只是雕虫小技,什么菜品能为自己制造更多工作机会……一代一代金玉良言,让他们明白:“烟花易冷,细水长流。”
味觉的信任
我住在顺德的龙江镇,楼下是一条美食街,这里和全世界任何抱着极高心气想要大刀阔斧改建的城镇一样,有宽宽的柏油马路,整齐的灰色水泥房子,间或种有一些稀稀拉拉的绿色植物。汽车驶过,飞扬的尘土逼得你抬起手,捂住的除了口鼻,还有想要探索的好奇心。
午餐时间到了,我随便套个裤衩,挂个背心,趿拉着拖鞋晃到楼下,钻进一家没有什么客人的餐馆。这是一家从店名到长相似乎已经放弃品牌经营的“大众餐饮”,不知道多久没有擦灰的空调柜机可能是本地的“特产”。和任何想广而告之“此处承接婚宴”的、有点面积的苍蝇馆子一样,一张油腻的红桌布上,装着圆形玻璃转盘,企图效仿粤港名酒楼,营造出那么一点仪式感。我一个人,点了一份头牌“卜卜蚬”,一点辣椒不放;一个铁锅架上,一条黄瓜和些许紫苏叶子铺底,白色的海贝被热力催生渐次绽开,仿佛是一场烟花表演,倒也喜庆,暗合菜名。服务员大姐背着手巡视,老板亲自过来盯火数次,还帮我挑出火候正好的肉。突然明白,顺德为什么会有至味。
是因为下午去的那家糖水店,老板娘紧盯着我的饮食顺序,看我绕开莲子银耳马蹄爽而先吃姜撞奶,急到跳起来,“那么浓的姜味,其他味道都吃不出来了”;是因为昨天去吃煲仔饭,老板担心开了窗风太大,赶紧把拿走的盖子还回来,再三叮嘱不要让饭被风吹凉——是因为在这里,操心味觉的绝不仅是你一个人。在这种将美食赋予某种责任意味的地方,哪怕你是异乡客,也很容易陷入“犬儒式”的信任。
吃到嘴里的“卜卜蚬”,是老板亲手挑出来的,口感细嫩,又带着爽脆的嚼劲;渗透了黄瓜和紫苏叶子的清新,衬出鲜甜的海味。那种对食物用心呵护的态度,终究也是因为对人的在意。于是时过境迁后,又想起那些雾浓的冬天辗转送来的、一份份温热不辣的辣椒炒肉,和在顺德随意进入的店一样,没吃也让人深信,一定会是开胃的。
来源:《城市地理》
作者:朱瑨海
图:哈哈的犀牛Jio 稳前的童鞋
主播:刘一诺